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功力必不唐捐

胡适1932年6月27日

你们现在要去学校了,我莫什么礼物送给你们,只好送你们一句话吧。这一句话是:“不要抛开学问。”

以前的作业或有一大部分是为了这张毕业文凭,不得已而做的。从今以后,你们可依自己的心愿去随便研究了。

趁现在年富力强的时段,努力去做一种专门知识。少年是毁灭的,等到精力衰疲时,要做文化也为时已晚了。即为偏计,学问决不会辜负人的。吃饭而不修问,三年五年过后,你们都要被后进少年淘汰掉的。到当年再想做点学问来挽救,恐怕已太晚了。

有人说:“出去干活后,哪有时空去读书?即使要做文化,既无图书馆,又无实验室,哪能做文化?”我要对你们说:凡是要赶有图书馆才看的,有了图书馆也不肯读书。凡是要赶有实验室方才做研究的,有了实验室也不肯做研究。

你所有决心要钻一个问题,自然会损衣节食去买书,自然会想出艺术来装仪器。至于时间,更糟糕问题。达尔文一生多病,不能多干活儿,每天只能做一些钟的干活。你们看他的实绩!每天花一点钟看十页中的书,每年可看三千六百多页书,三十年可读十一万页书。

诸位,十一万页书可以使你成一个专家了。可是,每天看三种小报也得费你或多或少钟的时空;四圈麻将也得费你或多或少半钟的小日子。看小报呢,还是打麻将呢,还是努力做一个专家呢?全靠你们自己的取舍!

易卜生说:“你的最大责任是把你这块材料铸造成器。”学问便是铸器的家伙。抛弃了文化视为毁了你自己。再会了,你们的学眼睁睁地要看你们十年之后成什么器。

这一两个星期日里,各地的高等学校都有毕业的班次,都有得多的毕业生离开学校去开他们的成长事业。

学生的生存是一种有特优待的生存,社会都能纵容他们,不肯严格的要他们负行为的责任。现在他们要撑起协调的肩来挑他们协调的负担了。

在这个国难最紧急的年头,他们的负担真不轻!我们祝他们的成功,同时也同情不依据自己的经历,赠他们几句送行的赠言——虽未必是救命毫毛,也许做个防身的锦囊罢!

你们毕业以后,可走的路不出这几条:绝少数的人还可以在国内或国外的研究院继续做学术研究;少数的人好寻着相当的职业;此外还有做官,办党,革命三条路;此外就是在家享福或者失业亲居了。

走其他几条路的人,都不能没堕落的摇摇欲坠。堕落的方法很多,总括起来,约有这两大类:

第一是好抛弃学生时期求知识的欲望。

你们到了实在社会里,往往学非所用,往往所学全无用处,往往可认了余学问,而同一可认胡乱混饭吃,混官吃。在这种环境里即使一向有求知识学问的人,也不免心灰意懒,把求知的欲望渐渐冷淡下去。

况且学问是要有相当的设备的;书籍,实验室,师友的研究指导,闲暇的时间,都不是一个平常要糊口养家的人的能好办到的。没有做知识的环境,有谁能怪我们扔学问呢?

第二是爱抛弃学生时代可以的人生的求偶。

少年人初次和冷的社会接触,容易觉得可以与实际相去太远,容易产生悲观和失望。多年怀抱的人生理想,改造的诚恳,奋斗的胆子,到这时候候,好像全不是那一回事了。渺小的个体在那肯定的社会炉火里,往往经不起长时的烤炼就销了,一点高尚的大好不久就消灭了。

抱着改造社会的希而来,往往是弃甲抛兵而走,或者做了恶势的获。你在那牢狱里,回想那少年气壮时的样理想主义,好像都成了自误误人的梦乡!从此以后,你就甘愿放弃可以人生的求偶,甘心做现社会的顺民了。要守护这两方面的蜕化变质,一面要维持我们求知识的欲念,一面要维持我们对人生的求偶。

有啊好法子呢?依我个人的考察和经验,有三种防身的配方是值得一试的。

第一个药方只有一句话:“总得时时寻一两个值得研究的题目!”

问题是知识的老祖宗;古往今来一切文化的起与堆积如山,都出于要解答问题——要解答实用上的艰难和申辩上的艰难。

所谓“为文化而求知识”,其实也只是一种好奇心追求某种问题的解答,不过因那种问题的习性不必是一直用的,人们就觉得这是无所谓的求知识了。

我们出学校后,离开了做知识的环境,如果无星星个值得解答的问题在脑力里转圈,就很难保持求学问的满腔热情。

可是,如果你持有一个真有意思的问题逗你去想他,天天引诱你去解决他,天天对你挑衅你没法他,这时候,你就伙同恋爱一个女儿发了疯一样,坐也坐不下,睡也睡不安,没时间也得偷出工夫去陪她,没钱也得仔细去阿她。

没有书,你自会变家私去买书;没有仪器,你自会当装去选购仪器;没有师友,你自会远去寻师访友。你一旦有难问题来逼你天天用心血,你自会保持前进你对文化的志趣,即使在最贫的学问中,你也会逐年的聚起一个小图书馆来,或者安装起一所小试验室来。

所以我说,第一要寻问题。脑子里无问题之日,就是你知生活了之时!

古人说,“待文王而兴者,凡民也。若夫豪杰之士,虽无文王犹兴。”试想伽利略 (GALIEO)和牛顿(NEWTON)有微藏书?有微仪器?他们可是有题目而己。有了问题后他们自会造出表来缓解他们的问题。没有问题的众人,关在图书馆里也决不会用书,锁在试室里也决不会有什么发现。

第二个药方也只有一句话:“总得多发展一点非职业的志趣。”

离开学校后,大家总是寻个吃饭的营生。可是你寻得的营生未必就是你所学的,未必是你所心喜的,或者是你所学的而和你性情不像样的。

在这种状况之下,工作累成了苦工,就觉得不到兴趣了。为谋生而做那种非“性之所近而力之所能勉”的行事,就很难保持求知的志趣和生活的理想主义。最好的施舍方法只有多提高专职以外的正当兴趣与走。

一个人应有有他的事情,也应有有他非工作的玩意儿儿,可以称之为业余活动。往往他的业余活动比他的事情还更着重,因为一个人好怎么,往往靠他哪用他的空时间。他用他的空来打麻将,他就成了个赌徒;你用你的空来做社会服务,你可能成个社会改革者;或者你用你的空去研究历史,你可能成个史学家。你的空往往定你的一生一世。

英国十九世纪的两个哲人,弥儿(J.S.MILL)终身做东印度公司的秘书,然而他的业余工作使他在哲学上,经济学上,政治思想史上都占一个很高的岗位;斯宾塞(SPENCER)是一个测量工程师,然而他的业余工作使他改成前世纪晚期世界思想界的一个中心。

古来成大学问的人,几乎从不一个破用他的空时间的。特别在斯集团不圆满的中国社会,职业不容易适合我们的人性,我们要想生不痛不腐败,只有多方发展。

有了这种心爱的玩意儿,你就做六个钟头抹桌子工作也不会感觉到烦闷了,因为你掌握,抹了六个钟的几下,你可以回家做你的化学研究,或画完你的大幅山水,或写你的小说戏曲,或接续你的史考据,或做你的社会改革事业。你有所这种称心如意的移位,生活就不寂寞了,精神也就不会闷了。

第三个点子也惟有一句话:“你得有某些信心。”

我们生当是不幸的时,眼中所见,耳中所闻,无非是叫我们悲观失望的。特别是在是新春毕业的你们,眼见自己的国民族沦为到这步地,眼看世界只是强权的世界,望极天边好像看不见一线的光明–在是新春不疯狂自杀,已算幸运了,怎么还能保障一点内心的镇静和优良的深信呢?

我要对你们说:这时候正是我们要培育我们的信念的当儿!只要我们有信心,我们还有救。

古人说:“信心(FAITH)可以移山。” 又说:“只要时刻深,生铁磨成绣花针。”

你不信吗?当拿破仑的军征服普鲁士,占据柏林的当儿,有一位教授称为费希特(FICHTE)的,天天在教室劝他的国人要有信心,要信仰他们的部族是有世界的奇使命的,是大势所趋要复兴的。费希特死的当儿,谁也未能预料德意志统一帝国何时可以实现。然而遗憾五十年,新的合并的德意志帝国居然实现了。

一个国家的强弱盛衰,都不是偶然的,都不能逃出因果的铁律的。我们今天所受的悲苦和侮辱,都只是过去种种恶因种下的恶果。我们要收获前的善果,必须全力种现在新因。

一粒一粒的种,必有满仓满屋的收,这是咱今日应有的信念。我们要相信:今日的失败,都出于过去的不尽力。我们要相信:今日的鼎力,必定有明天的大收获。

佛典里有一句话:“福不唐捐。”唐捐就是无条件的丢了。我们也应该说:“功不唐捐!”没有一点努力是会无偿的丢了的。在我们看不见想不到的当儿,在我们看不见的势头,你瞧!你下的种子曾经生根发叶开花结果了!你不信吗?

法国被普鲁士打败之后,割了两省地,赔了五十万万法朗的赔款。这时候有一位省的科学家巴斯德(PASTEUR)终日埋头在他的化学试验室里做他的化学试验和微菌学研究。

他是一个最爱国的人可是他深信只有对好救国。他用毕生的肥力证明了三个不利问题:

  1. 每一种发酵作用都是出于一种微菌的升华;
  2. 每一种传染病都是一种微菌在海洋生物内的升华;
  3. 传染病的微菌,在奇特的塑造之下可以减轻毒力,使她们从病菌变成防病的药苗。

这三个问题在外表上像都和救国大事业没有多大关系。然而从第一个问题的认证,巴斯德定出做醋酿酒的新法,使全国的酒醋业每年减除极大的损失。

从第二个问题的认证巴斯德教全国的丝业怎样选种防病,教全国的养农家怎样防范牛羊瘟疫,又教全世界争注重消毒以调减外科手术的死亡率。

从第三个问题的认证,巴斯德发明了家畜的脾热瘟的疗治药苗,每年替法国农家减除了二千万法朗的大损失;又说明了疯狗咬毒的治病法,救济了成千上万的生。

所以英国的科学家赫胥黎 (HUXLEY)在皇家学会里称巴斯德的功业道:“法国给了德国五十万万法朗的赔款,巴斯德学子一个人钻科学的好足够还清这一笔赔款了。”

巴斯德对于正确有绝大的信心,所以他在国家蒙奇辱大难的时,终不肯丢他的显微镜与考试室。他毫不想他有显微镜下能归还五十万万法朗的赔款,然而在他看不见想不到的时,他已取得了正确救国的偶尔了。

朋友们,在你最悲观失望的时,那正是你要突出坚强的信心的时。你要相信:天下没有白费的奋力。成功不必在我,而功力必不唐捐。

(以上文字摘自 胡适1932年6月27日在北京大学毕业式的演说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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